小時候最討厭的就是蔥花兒。尋常人家炒菜爆鍋的時候,蔥姜是不可少的材料,當(dāng)高溫灼熱的花生油遇到切得細(xì)細(xì)的蔥蒜時,香氣帶著家的溫暖從廚房中飄出來,讓饑腸轆轆趕回家的人不自主地深吸一口氣,加快步伐,恨不得馬上就坐在飯桌前大吃一頓。可是我卻痛恨蔥花兒,我不喜歡蔥花兒那滑滑的口感,更不喜歡它的味道,我寧可只吃咸菜也不肯動帶蔥花兒的菜一筷子,挑出蔥花兒來的菜我也不吃。
爸爸從軍十三年,從十八歲到三十一歲他都是以服從命令作為天職的。他對我們的要求也是極為嚴(yán)格的:吃完飯后不管地上是否有雜物,一定是要我掃地的;我上高中之前晚上八點半一定是被要求按時睡覺的;為了整治我偏食的毛病,他甚至在家里采用了部隊的分餐制,每人分一碗菜來吃。但是我不吃蔥花兒這事兒,爸爸好像實在沒有啥辦法,當(dāng)然媽媽更沒有辦法。因此我家十幾年真的省下了很多蔥錢。
高三的時候,搬家到了很遠(yuǎn)的地方,中午只能去爸爸辦公室吃飯。辦公室里有爐子,他用一個小鍋燉一鍋白菜豆腐,加上十幾個金星佳肴店的豬肉丸子,雖然爸爸的做飯水平極其有限,但是這個菜他做得是甚得我心,每天中午放學(xué)路上我總是很期待他做這個菜,每當(dāng)吃到這個菜我就很開心地多吃一半饅頭。最好吃的是肉丸子,軟軟的,香香的,咸味適中,吃在嘴里總不舍得往下咽。有十二個丸子的話,我算好了我和爸爸、弟弟每人四個,吃完第四個,爸爸會勸我再吃一個,然后再勸我再吃一個,然后就真的沒有了。豆腐也好吃,肉丸子的香味剛好進(jìn)到豆腐里,而豆腐依然保留泰山豆腐軟嫩的口感。最不好吃的就是白菜了,爸爸總是切得很大塊,尤其是白菜幫子,味道也沒有,我是能不吃就不吃,就挑著吃兩口菜葉掩飾一下我的嫌棄吧!菜吃完了,還有一樣特別好吃的,就是剩下的白菜豆腐肉丸子的菜湯!爸爸講究還真不少,咬過的饅頭不能泡菜湯、別人沒吃完菜不能泡菜湯、不能用手拿著泡菜湯,因此我只能在大家都吃完的時候,用手把饅頭掰開用筷子夾著泡菜湯,吃得津津有味,比平時多吃的半個饅頭就是這樣來的。
后來不知為何我忽然不愿意去爸爸辦公室吃飯了,我要求媽媽給我炒個菜裝在飯盒里和住校的同學(xué)一起買饅頭吃。我記得媽媽最常給我?guī)У牟司褪遣げ顺措u蛋。媽媽把菠菜焯水、過涼水、把水攥出來、菠菜切碎,打雞蛋,加鹽拌勻后炒熟。中午我跟住校的好友分享這盒菠菜炒蛋和她在大灶上買的白菜蘑菇燉幾片肥肉,她總是說她家里做的都是蔥花炒蛋,說那個更香,我總是在快餐杯里挑比較好吃的蘑菇。
爸爸總是擔(dān)心又生氣地說我這么挑食,出門一定會餓死的,我是極為不服氣的。后來我上了大學(xué),發(fā)現(xiàn)學(xué)校的大鍋菜里能吃出沙子水泥等無機(jī)物,也能吃出不期而遇的非常規(guī)蛋白質(zhì),從驚恐到憤怒,再到默然、坦然只經(jīng)過了短短半個月。國慶節(jié)回家的時候,爸爸媽媽還沒有下班,餓極了的我翻出一塊涼饅頭,沾著剩菜湯就吃進(jìn)去了,胃里舒服了,才發(fā)現(xiàn)菜里竟然有蔥花兒!
過了很多年,我和爸爸媽媽坐在一起拉(拉呱,閑聊之意)我小時候的故事。原來我小時候家里的糧有粗糧和細(xì)糧,媽媽蒸了細(xì)糧饅頭給我和弟弟吃,她和爸爸吃粗糧饅頭;原來爸爸喜歡吃肥肉,他覺得我也應(yīng)該吃一些才會健康,所以在家里搞分餐制,他給我的碗里盛了不少肥肉,而我總是偷偷把肥肉放在嘴里再偷偷去廁所吐到馬桶里;原來金星佳肴的丸子對當(dāng)時我們家來說還是很貴的,丸子里有極細(xì)的蔥姜末,這才是那道燉菜好吃的終極原因;原來我對蔥花兒的排斥是一種爸爸媽媽覺得極為好笑卻不能說出的矯情……我聽著、嘻嘻地笑著,卻已經(jīng)不能回到那些缺失了蔥花兒香味的過往。
很多年后出現(xiàn)了兒子他爹,后來又有了兒子,兒子處處隨我,只有一處與我不同:他喜歡蔥花兒,各種蔥,生的熟的都喜歡,我好囧。給他做蛋炒飯的時候,他要求多多放蔥花多多放雞蛋。蔥白、蔥葉、雞蛋、火腿腸丁和米飯,白色的綠色的紅色的金黃色的,每當(dāng)我端出這么一大盤熱熱鬧鬧五彩斑斕香氣撲鼻的蛋炒飯,他都能高高興興地塞進(jìn)自己挑剔的嘴巴里,邊吃邊贊。不知是我平時在廚房里不下功夫還是隨心所欲地不買蔥不做蔥,偶爾我做個有蔥的菜,他爺倆就吃得非常珍惜。一整根蔥斜切至八分深,翻過來斜切到底,細(xì)細(xì)的蔥花就很快切好了,打上六個雞蛋,加上少許鹽,筷子打散雞蛋,鍋里的油溫剛剛好,雞蛋下到熱油中,鍋鏟翻幾下,蛋液基本變成固態(tài)后,轉(zhuǎn)中火,用鍋鏟整理形狀呈圓圓的餅形,然后拿鍋柄的右手猛地往前往上一掀,蛋餅在空中一個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體,又穩(wěn)穩(wěn)地落在鍋中。蛋餅金黃,綠色的蔥葉點綴其中,噴香撲鼻,夾在熱熱的饅頭里,也是兒子和他爹的最愛。前幾天朋友送了羊肉,凍在冰箱里。有一天發(fā)現(xiàn)家里還有根蔥,我想起在飯店吃的蔥爆羊肉,想用這種方式消滅了那根蔥。對于沒有做過的菜,具體過程當(dāng)然是百度,調(diào)料當(dāng)然永遠(yuǎn)不像百度寫的那么全乎的,不過我有大蔥、孜然、鹽、白砂糖和生抽,凍肉化得剛好能切成又薄又勻的片兒,第一次爆出來的羊肉竟然得到了全家的一致好評。他爹一直在翻蔥片吃,我挑揀幾片羊肉,兒子是蔥和羊肉都吃,吃完午飯剩下的一點兒也被他爹珍藏起來不讓扔,晚上拌到粥里吃。還有豆腐絲拌生蔥絲,兒子和他爹特別喜歡吃,偶爾我也夾一筷子,發(fā)現(xiàn)味道還行啊。
年過不惑,忽然發(fā)現(xiàn)沒有了自己不能吃的東西。從雞胸肉上撕下媽媽不愛的雞皮再遞過去,從兒子伸過來的筷子上取走牛肉上的肉筋再看他開心地吃純牛肉,我是他們私房飲食助理。爸爸看見街上成捆賣的便宜的大蔥會很開心地買回家,過年的家宴前,弟弟忙活著炒菜,我?guī)椭鞘[剝蒜,好像我們都完全忘記了那些菜里沒有蔥花的崢嶸歲月。
(作者董梅,系泰安市泰山中學(xué)教師,九三社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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