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臘月,超市里的人比平時要多出兩三倍,結(jié)賬出口排成長龍,人們在挑三揀四的置辦年貨,每輛推車都裝得滿滿的,好像東西不要錢。眼前的景象,讓我想起了兒時的農(nóng)村臘月大集,也勾起了我記憶中那揮之不去的濃濃的年味……即便是在物質(zhì)相當(dāng)匱乏的年代,年還是過得有滋有味,讓我不能釋懷。 我的老家是在安丘南部一個不到三百口人的小村莊,沒有風(fēng)景名勝,也算得上環(huán)境優(yōu)美,村內(nèi)樹木茂盛,村東有兩條河,蜿蜒向南流進渠河,最終匯入渤海。小的時候,還是大集體,要靠掙工分吃飯,我們家6口人,只有父母在生產(chǎn)隊干活,日子過得很緊巴。吃在生活中占據(jù)了最重要的地位,因此最盼望的就是逢年過節(jié),因為過節(jié)總會有好吃的,寒食節(jié)的蛋、端午節(jié)的粽子、中秋節(jié)的月餅等等,當(dāng)然最期盼和最有儀式感的還是過年。過年的起源無從考證,年俗文化是數(shù)千年歷史積淀而成,它全方位滿足了人們感官(視覺、聽覺、嗅覺、味覺)刺激,又有從感官直至心靈的儀式感,同時也是人情感得以釋放、心理訴求得以滿足的重要載體。 過了臘八節(jié),外面雖天寒地凍,便也嗅到了年的味道。最先熱鬧的是碾棚,嬸子大娘們帶著孩子,利用石碾進行過年的食物原料加工;接著就是熱鬧的臘月大集,各自置辦年貨。母親經(jīng)常說:日子難過年好過,平時是生活再難,過年也會變著法準(zhǔn)備些好吃的。父親在村里做蓋墊和笤帚的手藝不錯,利用農(nóng)閑時間做下許多,留下自己家用,剩下的賣了換錢,再拿去購買年貨。臘月集最熱鬧,色彩也最豐富,到處人山人海,貨品琳瑯滿目,有些是只在過年才有的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任務(wù),父親負(fù)責(zé)買菜和過門錢之類,筷子和碗是每年必須添置的,預(yù)示人丁興旺;專業(yè)學(xué)過裁縫的母親,則會在供銷社賣布的區(qū)域反復(fù)地挑選著,總是在琢磨著用手里有限的布票,盡可能給每個孩子都能扯布做一件新衣服;而我早被那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吸引過去了。那時候,賣鞭炮沒有其他促銷手段,全憑吆喝和炮仗的聲音效果。打算購買的也不急于交錢,在火藥味、爆炸聲、吆喝聲交織的環(huán)境中,觀看良久,貨比三家,最后才購買自己滿意的鞭炮,戀戀不舍的被大人們拉走。臘月大集全方位滿足了人的視覺、聽覺和嗅覺,這就是年味。 年前最重要的一個時間節(jié)點就是臘月二十三辭灶,因為重要,又被稱為小年。白天要打掃屋除塵,把笤帚綁在桿子上,整個屋里,包括角角落落要掃得干干凈凈。父親會從生產(chǎn)隊借來梯子,爬到屋頂,用長桿將煙囪疏通一下,好讓灶火燒得更旺。母親負(fù)責(zé)糊窗戶,撕掉舊紙,刮干凈窗欞上殘留的紙屑,將新的白紙從外面平整的糊上,然后用雞毛蘸少許豆油在每個窗格涂一下,隨著油的洇開,窗紙慢慢呈半透明,既增加了透光性,又增加紙的韌度。最后,巧手的母親用紅紙再剪幾個窗花貼上,頓時有了年味。黃昏時分,祭灶儀式開始,母親先在灶臺擺上糖瓜、柿餅等供品,在灶臺邊墻上重新更換木版印制的灶王爺像,然后焚香、燒紙、磕頭,并像念經(jīng)一樣叨叨幾句: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之類的話,最后燃放炮仗,也就算是送走了灶王爺。我們恭恭敬敬站在一旁觀看,直至儀式結(jié)束,其實更關(guān)心的是盤子里的糖果,鞭炮一放,我們便可分而食之。整個過程小孩不許亂說話,雖然有朝圣般的虔誠,但我心里也在琢磨,灶王爺很是盡職盡責(zé),成年累月趴在鍋灶邊忍受著煙熏火燎,保護和監(jiān)察我們一家,到小年這天吃了糖瓜,才到玉皇大帝那里匯報工作,多少有受賄之嫌。這些只能在心里想,不敢與母親說,因為母親曾告訴過我們,灶王爺掌管一家的兇吉禍福,只能虔誠地禮敬。這種儀式感是年俗的傳承,也是不可缺少的年味?,F(xiàn)在家家都用燃?xì)庠畲媪舜箦佋钆_,不知灶王爺該呆在什么地方。 
(木版印刷的灶王爺像) 小年過后,才開始了真正的忙,主要是食物的準(zhǔn)備,大集體時我家分的麥子很少,白面平日很少吃,即便是過年,也是以煎餅為主。饅頭是每年要蒸的,主要用來走親戚和伺候客人。最辛苦的當(dāng)屬母親,既要算計一下全年糧食的分配,又要想讓我們過年吃得好一點,還要當(dāng)指揮員,給我們每個人都指派任務(wù)。在母親的安排下,我們?nèi)嗝娴娜嗝妫Р竦谋Р?,燒火的燒火。和面這技術(shù)活是母親親自完成,母親說男孩有力氣,讓我負(fù)責(zé)揉面,醒好的面要揉兩遍后才做成饅頭。作為揉面的獎賞,最后給我一塊小面團,可以搓成長條盤成鴿子,蒸熟后歸我所有。很多年后參加了工作,饅頭都是母親自己做,我突然有一種猜測,當(dāng)年是不是母親為了偏向我這個家中唯一的男孩找的借口。隨著熱氣騰騰和饅頭的面香撲鼻而來,饅頭出鍋了,母親先要檢視一下的品相,將粘在鍋上的饅頭鏟下來分給我們作為獎賞,那感覺最香。為了圖個吉利,蒸饅頭時,都要用模具做部分面魚和荷葉。如果白面還有剩余,還會蒸一些包子,包子餡是秋天曬的干扁豆,加上少許豆腐和粉絲的素餡。 那時候冬天不像現(xiàn)在,主要的蔬菜只有白菜、芹菜、芫荽以及菠菜,伺候客人僅有這些顯然不夠,母親便做一些炸魚、炸肉,這些油炸品既便于存放,又可以一菜多吃。因為魚和肉的量都有限,所以將魚、肉切成窄窄的4-5公分長的細(xì)條,外面裹上蛋糊,放在油里一炸,體積會成倍增加,可以將有限的食材發(fā)揮到極致。蒸雞白菜是家家都要做的,自家養(yǎng)的雞宰殺洗凈,將花椒、八角、大蔥、姜等放入雞內(nèi),鐵鍋底先鋪一層白菜,放上處理好的整只雞,加入松莪、鹽,上面再用白菜蓋好,小火慢慢燉一個小時,讓各種的香味充分揮發(fā),白菜汲取了雞肉的精華,也有了雞肉的鮮香,此時特有的香味在空氣中彌漫著。母親會趁熱將雞骨頭剔除,我們幾個孩子便蹲在一旁,等著啃骨頭,一邊不住地咽口水。雞肉撕得一條條,連同白菜和湯汁一同盛在盆里,蓋上木板,放外面冰凍。來客人的時候,盛上一盤,最好帶著冰碴,雞肉的彈韌,松莪的爽滑,白菜的清香,和著涼涼的凍,吃上一口,便覺是清爽可口的美味。母親總是變著法地把簡單的食材變成色、香、味俱佳的菜肴,進入冬天后,自己制作豆腐乳,還用發(fā)酵的黃豆加蘿卜塊做成豆豉咸菜,都是我家春節(jié)餐桌上的必備涼菜。 大集體也有好處,生產(chǎn)隊過年要殺豬,一般每家分二三斤帶皮豬肉。分完豬肉,還有重頭戲,就是豬頭、豬蹄和豬下水,僧多粥少怎么辦?只有抓鬮才能體現(xiàn)公平。誰家抓到,就像中了頭彩。年越來越近,空氣中不時飄出肉香,真是一家燉肉香滿莊。此時,我便駐足,深深地多吸兩口,滿足一下平日寡淡的嗅覺,又好像賺了很大便宜似的。記得有一年我抓到半塊豬頭,家人高興得不得了,母親用煮豬頭的肉湯加上肉皮,熬成肉凍,那年吃得最美!這種對美好生活的期盼和滿足感就是年味。 轉(zhuǎn)眼已到除夕,母親早早起來做好飯,父親帶領(lǐng)我們清掃院子,那時候是土院子,也要仔仔細(xì)細(xì)地把犄角旮旯清理一遍,把院子打掃得像狗舔的似的。然后準(zhǔn)備貼對聯(lián),漿糊要趁熱用,不然會凍住。經(jīng)過一番忙活,紅紅的對聯(lián),花花綠綠的過門錢和整潔的院子,整個家已是滿滿的年意。此時的村莊,炊煙裊裊,復(fù)合的香味在空氣中彌漫,恣意地沖擊著人的嗅覺,寂靜、歡鬧,也已沉浸在過年的氛圍中。 

(貼對聯(lián)和過門錢) 中午飯簡單湊合一下,天擦黑,母親便領(lǐng)我們包餃子。平時過節(jié)都是吃素餡餃子,但過年特別是初一的餃子,一定是要有肉的,所以過年的餃子最香,這也說明了年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至今我還記得有一年,城里的大姨給了半斤精粉,過年才用來包餃子,煮熟后,餃子皮晶瑩透亮,能看到里面的餡,簡直舍不得吃。年三十包餃子擺放也特別講究,放在蓋墊上從外到內(nèi)一圈圈擺好,預(yù)示著團團圓圓。包好的餃子放在外面天然冰箱凍著,我到院子里放鞭炮,母親領(lǐng)著姐姐開始準(zhǔn)備年夜飯。不一會兒菜就擺上炕桌,全家圍坐在桌前,開始了一年中最豐盛的晚餐。其實也就6個菜,年景再差,肉和魚是必須有的,父親不愛喝酒,就買點果酒,我們可以不用顧忌,盡情地大快朵頤。這時父親母親總是先讓著我們吃,看著每人那狼吞虎咽的滿足感,母親的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也算是對他們一年辛勞的最好犒賞。吃完年夜飯,母親便從柜子里給我們找出新衣服,再試穿一遍讓她看看。母親對我們穿衣服要求極嚴(yán)格的,決不能邋邋遢遢,即使再破舊,也要穿的整潔,至今都影響著我的穿衣習(xí)慣。

(年除夕包的餃子) 那時家里沒有收音機,更沒有春晚,便只有睡覺。子夜已過,就要起來發(fā)“紙馬”,祭拜天、地、先人,這是男人做的事情,所以父親便叫我起來,給他當(dāng)幫手。要先燒水煮餃子,這時不能使用風(fēng)箱,柴禾一般用芝麻桔或者是豆秸。很快餃子煮好,先盛出三碗,擺放在磨頂早已安置好的供桌上,然后倒酒,焚香、燒紙,再在父親的帶領(lǐng)下,懷著敬畏的心情,虔誠地磕三個頭。最后燃放鞭炮,這時我便從炕頭上挑出最長最響的鞭,拴在提前準(zhǔn)備好的長桿上,由父親點燃,我高高的舉著,似乎在完成一項神圣的任務(wù)。放完鞭炮,儀式才算結(jié)束。誰家起來得早,誰家的鞭炮響,預(yù)示著來年的好兆頭,這是世世代代沉甸甸的傳承,包含著敬畏、感恩的精神寄托就是年味。 忙完這些,吃了初一的餃子,穿好新衣服,便懷著掩飾不住的激動心情等著出去拜年。天剛放亮,父親便領(lǐng)著穿戴一新的我出去拜年,拜年是講究順序的,先本家后外姓人,并且按照輩分由高到低進行。一進門就喊:爺爺奶奶過年好!給你們磕頭了!里面的人就會應(yīng)道:不用磕,快進來。其實我也沒有真磕頭的意思(從我有記憶起,就不興磕頭了),兩眼先在院子里快速掃描,看看有沒有未響的炮仗,一旦發(fā)現(xiàn),迅速撿起來放在兜里,生怕別人搶走。進到屋里,大人們坐在炕沿,我們小孩一般站著,回答著長輩們幾乎千篇一律的問話。客套話講完,先瀏覽一下墻上的年畫,最后聚焦在盤子里的瓜子,可以盡情拿著吃,但絕對不能自己往兜里裝,這是出門前母親的叮囑。有時候,本家的長輩有時也會給我往兜里塞兩塊糖,還總要推讓一番,其實心里很想能給多放幾塊。跟著父親,沿著提前規(guī)劃好的路線,全村走下來,往往已近中午,我的口袋里也有不少收獲。顧不上吃中午飯,便和小朋友出去玩了,比比誰撿的炮仗多,誰的糖好吃……這時候的村莊最熱鬧,如果趕上下雪,便會更有年味。


(那時的年畫多是樣板戲劇照) 
(雪中嬉戲) 初二開始走親戚,將饅頭和餅干用箢子裝好,餅干不夠有時會用油炸果代替,都要裝得滿滿的,上面蓋花毛巾或者母親的紅包袱。那時家里沒有自行車,十幾里路也是靠雙腳走著,你來我往,雖然辛苦,但是人情滿滿。出門之前,母親都會再三叮囑,給我們講一下飯桌上的禮儀。什么入席吃飯哪個位置能坐,哪個不能坐,坐在炕上一定要盤腿。要注意吃相,用右手持筷,夾菜要從自己眼前,主人不舉筷,自己絕對不能先動等等,交代好一切,才放心讓我們出發(fā)。母親的這些要求,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們,自覺不自覺地傳承下去。我最愿意去的是姥娘家,他們村比較富裕,文化娛樂多,能看到踩高蹺,跑旱船,有時還能聽一兩出茂腔戲。 
(走親戚用的箢子,是柳編) 
(油炸果,與油條類似,但是酥脆可口)
接下來重要的日子,就是正月初五和十五,初五我們老家叫“五么日”,小時候不知什么意思,后來查資料知道,這天又叫“破五”、“破五窮”,早上掃院子、放鞭炮、吃餃子。正月十五雖叫元宵節(jié),當(dāng)年北方不吃元宵,習(xí)俗也是吃餃子、放煙花,吃元宵是近些年的事情。 元宵節(jié)已過,年也就過完了,便開始各忙各的事。過年,雖然忙碌,但是能讓人精神獲得寄托,充滿了期待,充滿了快樂,充滿了人情交往,充滿了敬畏和儀式感,讓傳統(tǒng)在我們心里有了痕跡,這就是兒時的年味! 之后,我慢慢長大,不管是在外上學(xué),還是參加工作后,都虔誠地遵循著年俗的傳統(tǒng),年復(fù)一年。除了值班,每年都要回老家,陪伴生養(yǎng)自己的父母過年,有如依偎著自己的生命的根與源頭,盡享濃濃的親情與濃濃的年味。母親做的飯菜,留住了我們的味蕾,也使我們養(yǎng)成了根深蒂固的飲食喜好,大年三十的家宴是我們歸回又出發(fā)的地方。我是一個骨子里比較傳統(tǒng)的人,至今仍認(rèn)為故鄉(xiāng)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根就在哪里,靈魂就在哪里。老家的村莊,老家的舊屋,不僅僅是小河、樹木和建筑,它承載著兒時的回憶,更是一種牽掛,一種念想,這也是“春運”最原始的動力。 四年前,為配合農(nóng)村改造,我們搬到四五里外的社區(qū),住上了樓房,原來的村莊被夷為平地。搬后第一次回家過年,看到新的樓房和優(yōu)美的環(huán)境,卻怎么也找不到家的感覺?;厝ゼ雷嫔蠅灒愤^村莊舊址,看到的是一片麥田,特意找了一下老房子的大體位置,心里充滿陣陣感傷。兒時在河里嬉戲捉過魚蝦,兒時在果園里摘過蘋果,兒時在場院里捉過迷藏,兒時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一幕幕閃現(xiàn)在腦海里。這不是懷舊,老家的房子沒了,就像無根的浮萍,靈魂沒有了寄托。承載著一些年俗的村莊沒了,老房子沒了,年味也隨之變淡。 
(兒時的村莊已變成麥田) 
(老家搬入的社區(qū)樓房,環(huán)境還不錯)
時光如流水一樣,不經(jīng)意間就流經(jīng)了幾十年的歲月,我轉(zhuǎn)眼已到中年。生命中那些生動的記憶終將成了再無法觸摸的懷念,日子過得越來越機械,年也過得越來越?jīng)]有年味。過年僅僅成為一種標(biāo)志----一周的長假,再也尋不到兒時那種在忙碌中獲取的快樂與精神寄托。一年半前,八十多歲的父親和近八十歲的母親住到我工作的城市,他們還是保留著一些忙年的習(xí)慣,刻意地為我們呈現(xiàn)著特有的年味——母親的味道。靜下心來,不禁在想,等我們年老的時候,該會有怎樣的年味? 

(在城里過年,對聯(lián)也沒地方貼,只能在門上貼個福字。寫幅對聯(lián)自己欣賞一下,也算是對年俗的傳承)

(近八十歲的母親,操勞了一輩子,過年時也閑不住,仍堅持要求為我們做幾個菜,媽媽的味道,喚起我們對年的回味)
(作者系九三學(xué)社濰坊市社員、濰坊市人民醫(yī)院腦科分院神經(jīng)外一科副主任 李愛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