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家的歡笑
發(fā)布日期:2018-05-17 點擊數(shù):5959
正月十五,吃了元宵,鬧了花燈,年算過完了。但在萊州灣畔,十里八鄉(xiāng)的漁民們的心像鼓滿的帆,期待著,守望著,渴盼著……
直到正月十八,又逢祭海日——一個對漁民們比春節(jié)還要重要的節(jié)日。
而此時,春天已如紫燕翩然來臨,最先感受到的,是春風,自海上,浩浩蕩蕩的,吹來,一夜之間,吹暖了海水,吹綠了芽兒,吹開了帆檣,要出海了,要開漁了。
這一天,靜悄悄的早晨,同樣悄無聲息的濃霧,籠罩著通往海廟的黃土大道。嶄新的朝陽,自東方地宮冉冉升起,像反彈琵琶,錚鳴有聲,躍出海的脊背,越跳越高,迸射出萬道金光,鍍亮了千萬羽海鷗潔白的翅尖,濃霧被擊潰了,一綹一綹的,四下逃散。一支長長的隊伍,都身穿大紅盛裝,頭裹紅巾,有人擎著五色彩旗在前頭開路,后面八個壯實漢子抬著一口白條整豬,上頭蓋著火紅的綢布,好像紅火日子的蓋頭,一路來到海廟前。沿途他們敲鑼打鼓,鐃鈸嗩吶齊鳴,所有響器悉數(shù)出場,邊走邊喊出隱藏在不同形狀身體里的歡樂;他們粉墨登場,披掛大紅大綠,化著濃妝,戴著面具,扮成唐僧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后頭跟著孫悟空揮舞金箍棒,豬八戒大腹便便地扛著釘耙,沙和尚煞有介事地挑著行李擔子,活脫脫一個西天取經(jīng)路上的情景;那扮丑婆的頭插紅花,圍著發(fā)夾,挽著簪兒,乍看上去像個老大娘,細看卻是個老大爺,他負責以自己的丑和詼諧的動作來鬧洋相,博得觀眾一陣陣笑聲;旱船跑了起來,駕船的中年婦女駕著上百斤的“船”,動作舒展而柔美,宛若在海中順水漂流,有人故意逗她,問:“這個船滿不滿呀?” 她也機智地答:“不滿,打上魚才滿了載了,壓得密密的呢。”一聽她就是個地地道道的漁民,對話中充滿著對大海的期盼與敬畏。漁家秧歌扭起了,小黑毛驢的道具套上了身,扮演者一拉一拽,毛驢撒嬌似的做著各種動作,憨態(tài)可掬,后面緊緊地跟著一個人手持鞭子,時不時地甩上幾下,鞭影閃過撒下一串清脆響亮的吆喝聲……
在長長的祭拜隊伍中,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我的眼簾,好像是我?guī)啄昵安稍L過的一位漁家少婦。一樣的卷發(fā),一樣的瘦瘦高高的個子,只是容顏氣質(zhì)上有種說不出來的不同,正猶豫間,女子抬眼看到了我,立刻驚喜地叫了一聲,跑了過來。真的是我七年前采訪過的于娜,一個漁民的女兒,同時也是一個漁民的妻子。她的眼角眉梢洋溢著歡欣愉悅,人也顯得年輕精神了,我差點不敢認了。我將她叫到一邊,跟她聊了起來。于娜說近幾年國家為了保障漁民安全,出臺政策限制淘汰小船,鼓勵增大馬力合并成大船。她和丈夫李平響應號召,拿出多年打拼的積蓄,又向銀行申請了低息貸款,五年前,淘汰了自家的木殼船,購買了一艘147千瓦的鋼殼船,丈夫李平當了八個伙計作業(yè)的船老大。
木殼船改鋼殼船,船大抗風浪,出海安全有保障了,收入也提高了。就像種糧有補貼一樣,國家為了鼓勵漁民出海作業(yè),也出臺了補貼政策,每年出海作業(yè)滿三個月,就可以享受國家給予的燃油補貼。現(xiàn)在國家重視營造人與海洋的和諧關(guān)系,休漁期由原來的兩個月延長到了四個月,看上去似乎漁民出海時間縮短了,收入減少了,其實保護了魚類的產(chǎn)卵期,不再濫捕亂撈,涸澤而漁,使它們得到了休養(yǎng)生息,海洋生態(tài)資源更加豐富了,開海后可以一直作業(yè)到年底,每次出海都捕撈得盆滿缽溢。大海脾氣時好時壞,難以琢磨,以往漁民最牽腸掛肚的就是出海安全,每逢臺風等惡劣天氣,驚險自不必言,家人在岸上也跟著備受煎熬,常有船毀人亡的事情發(fā)生。我自然而然地跟于娜談起了這個,她說大船安全系數(shù)高,漁政部門也嚴格要求每艘船上都實行北斗定位,配置救生衣、救生圈,同時建立了船訊網(wǎng),及時將各種漁汛通知到每一個漁民。休漁期間,漁民們除了與家人一起結(jié)補漁網(wǎng)、維修養(yǎng)護漁船外,漁政部門還組織“船老大”和船員免費進行安全和技術(shù)培訓。漁民們在當?shù)卣笇拢园l(fā)成立了漁業(yè)合作社,由合作社出面挑頭,集體購買保險,費用低,保障高。于娜說以前她父親養(yǎng)船,靠天吃飯,人工捕撈,幾個人拉網(wǎng),安全措施少,一旦出現(xiàn)事故,就面臨著傾家蕩產(chǎn)。如今作業(yè)全程機械化,勞動強度大大降低了,船上安裝了空調(diào),舒適度也提高了。即使萬一發(fā)生意外,也有保險公司理賠,沒有了后顧之憂。
于娜的父親年邁了,出不了海了。五年前,不愿安享清閑的他,與于娜的母親開了一家“漁家樂”。這座別致干凈的民宿掩映在黑松林中,出門面朝大海,時時浪花盛開,四季不謝。走進林中,一座隱藏于林中的安靜院落。穿過院中的人工湖,轉(zhuǎn)過九曲回廊,在院子西北處看到一排整齊的木屋。院子四周全是樹。院內(nèi)流水潺潺,空氣清新。一塵不染的青山秀水,溫潤著枕山而眠,聽泉如夢的氣息。每到周末和假期,各地的游客們攜婦挈雛,絡繹不絕,聽松濤陣陣,嘗時令海鮮。三三兩兩的親朋結(jié)伴,跟著漁民們上船到近海捕撈,捕回一網(wǎng)歡樂,撈回一船興奮。回到岸上自己動手,享受親手捕撈的成果,晚上燃起熱烈的篝火,又唱又跳,通宵達旦……
萊州灣畔的先民靠海吃海,大海以他博大的胸懷養(yǎng)育和繁衍了一代代兒女,每天面對漲落不休、生生不息的大海,他們和那一葉葉出沒風波中討生活的小舟是那么渺小,就像大海懷抱中的一朵朵浪花,倏忽而生,又倏忽而滅。過去,對一向以捕撈為生的漁民來說,稱之為海的這泓浩森的水,神秘、陰沉、深不可測。那時候,海是苦澀的旋渦,黑暗的淵藪。小船只要解開了纜繩,誰知道哪一陣狂風,哪一股無法抵御的潮流,會將他們沖到哪里去呢?漁民們深深地懂得他們所依靠的只是碰運氣,生死與否,只能無奈地交給大海與天氣。漁民不知道死亡會在哪里抓住他,也不知道會把生命留在哪條船上,一切仿佛都充滿了宿命。他們對蘊含著無窮力量的大海油然生出了無奈,也催生了敬畏,進而渴望大海以風平浪靜的好脾氣,在任何時候都可以接納他們,佑護他們魚蝦滿艙,安居樂業(yè)。他們相信在望不見邊際的大海中,必然有一種能夠主宰大海的力量存在,于是信仰產(chǎn)生了,神也誕生了,他們構(gòu)想出了海神的形象,并以海神崇拜的形式表現(xiàn)了出來。這其實與他們對大海的有限認識有關(guān),是他們面對浩渺無垠、變幻無常的大海時的一種精神訴求和心靈慰藉。
如今,漁民出海有了安全保障,不再靠碰運氣,將身家性命交托給大海。祭海作為一種風俗,也作為一種非遺文化的盛宴,活色生香地保留和繼承了下來。在現(xiàn)實生活中,那些以往的出海禁忌逐漸消失了。以前出海是嚴禁女人登船的,總擔心會有不吉利的事情發(fā)生,現(xiàn)在到處可見漁民出海和歸來時,妻子登上漁船送別和迎接的身影;以往祭海時,婦女和兒童都不讓焚香祈福,似乎怕冥冥中有海神怪罪,而今婦女們穿著盛裝成為祭海中最靚麗的風景線,孩子們興高采烈地將祭海當作自己的盛大節(jié)日。而海廟廟會伴隨著漁民自發(fā)的祭?;顒?,一直深深地扎根于民間,是萊州灣畔及周邊漁民的狂歡,是他們最熱鬧的節(jié)日,他們在祭祀過海神之后,像趕海一樣趕著廟會,開始了屬于自己的娛樂,在這難得的消閑時刻,他們忘記了勞作之苦,喜氣洋洋地迎迓著即將到來的新一輪出海勞作。
當大海博大的內(nèi)心蓄滿潮水時,這些鋼殼船在海面上匯成一條混合船隊的長蛇陣,船隊在領(lǐng)航船“開船嘍”的大聲吆喝中情緒高昂,像鋒利的犁鏵破開大海,或逆風側(cè)行,或順風直駛,波浪撞在船身上,粉碎后如碎玉四下迸射,成為一面面人類豐收的獵獵旗幟。與天空唇齒相依,搖曳出天空最最微妙的的色調(diào)變化。潔白的浪花紛紛向兩邊綻放,仿佛獻給大海的一條條哈達……(作者王韻,中國作協(xié)會員,九三學社社員,冰心散文獎獲得者。山東省級新的社會階層代表人士,山東省新知聯(lián)理事,山東作協(xié)重點扶持項目簽約作家,煙臺作協(xié)散文委副主任。)